张老嬷[1]的家在旁山冲的坡那一头。前几年从大市场回家的路上,往坡下看,可以看见坡道和房子中间的缝隙里有母鸡和老鼠,我最怕后者,连看到它的字眼都四肢痒痒。今早和家人散步结束,娭毑[2]说要去看看张老嬷,我也跟着去了,跟她走进那其中一幢房子的一楼第一个门里,现在倒是看不见什么小动物了。
有几个名字娭毑是总要念叨的,多半是旁山冲里天天和她一起打牌的老女人们,何三妹,肖娭毑,张老嬷……张老嬷近几年开了一个小麻将馆,召集大家每天来搓麻将,回去的时候每人口袋里揣了一个熟鸡蛋。
两天前娭毑又提到张老嬷,因为她老倌子[3]死了,那天上午九点。娭毑说他是“终于死了“,在床上瘫了十几年了,癌细胞扩散到手,把手截了,又扩散到手臂,把手臂截了,这几年都是靠人喂饭,一口一口,“吃倒是能吃这么大一碗。”娭毑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菜碗的大小。
一见我们进门,张老嬷挪开沙发上的杂物,请娭毑坐下,又给我安了个小板凳,还不及屁股大、膝盖高的那种。我坐下后环顾四周,趁她起身要沏茶,娭毑连忙说不用不用的时候:客厅不足七八平米,中间一张老旧的煤炉桌,一面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两个外国宝宝相吻的海报,这海报我在当地其他人家见过,大概是见多了,明明洋气的图片越看越土,另一面墙上是一张半大的毛主席像,虽说是半大,却也是我见过家里挂的毛主席像里最大的了,相框的金边格外显眼,和它上面破烂不堪的天花板形成鲜明对比。
电视机里正播着动画片,大概没人在看,旁边的台子上堆满了杂物,其中包括她刚去世的老伴的遗像,遗像前的碗里摆了两个苹果,遗像后的大镜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广告贴纸。从那毛主席像下面的门里看过去,可以看见远处的厨房,黑漆漆的。我身后的小房间也是黑漆漆的,杂物堆得比人还高。整个房子里一股霉味。
“这下你老倌子享福了,圆满了。”娭毑边坐下边宣布道,好像他终于迎来了一件好事。
“圆满咯,哎!有莫子[4]办法咧?”张老嬷坐在小板凳上,身子蜷作一团,头歪到一边,从我的角度只见她灰白的短发蓬松在脑后。
“你也算是对得住他了咧!”
“对得住,对得住,但之前至少有个人说句话嘛……”
娭毑望着电视机旁的遗像,老头子穿着一件笔挺的中山装,面目从容。“那个照片里他还是好年轻,好帅的咧。”
“那照片是他老了才照的咧,有几年了,怕是两三年了,他们推了个车子到这里来照的。”
“照得好咧!”
“一般子,不算蛮好。那些崽女[5]也没用咧,我说,给你伢[6]去洗个相片啦,洗个好相片,你看你伢老子都这个样子了。结果还是我找人给他照的,80块钱照的。”
“这样要得[7],还是要自己搞,是不啦?我们的自己早就搞好了,公园对面那里照的。”
娭毑提到过要把棺材送到农村亲戚家去,难道她把自己和爷爷的遗像也准备好了?我不觉一惊,仿佛面前的娭毑我不完全认识。她一直在悄悄为自己和爷爷做准备,虽然看上去她每天忙活的只是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。可她也并没有藏着掖着什么,她只是正大光明地“靠自己”。
“还是要靠自己咧。上个月农历十五,我家梅子送我到这里,我喊[8]梅子啊,我今天心里连不舒服,想着你伢的事还没办,棕席没买,纸没买,寿衣没买。第二天我就到娄底去买,那老板问我买莫子,我问棕席有冇[9],棕席有咧,有几十块,一百多块的,我买了最好的,要两百多块,要买个好点的啦。还买了几床被子,有八十的,一百的,一百多的。还买了个寿字,又想,要买个福字,要到底下去享福!”张老嬷歪着头望着地下,不紧不慢地絮叨着,似乎买这些东西就是她老伴去世的全部了。
“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,一共三百多。那些十几二十块的我没买,我要最好的,但三百多这价钱讲得也太大了!”她又回忆了一阵当时还价的场景,终于,“我最后两百多块都买下来。我对梅子说,你伢拖不了好久了,我是个最信迷信的人,知道他拖不久了。你看看,十五号买的,十二号去了,还没一个月的时间……”
“这纸是买多少钱一斤的啊?”娭毑终于想到了一个相对实际的问题,打断了她。
“是多少钱一捆,没哪个给你称。”
“不是要买三斤六两吗?”
“三斤六两,你买回来自己称。这个纸要烧的嘛,点灯烧蜡烛。我蜡烛,纸,香,鞭炮都买齐了。炮竹我也不晓得让不让放,我想要么莫[10]放了……”
“农村里,怎么放都行,只要有钱。”张老嬷大概跟娭毑爷爷一样,住在城市,老家在农村,死还是要死在家里的。
“嗨!桌子就没有桌子坐,一夜里来了二十几桌,第二天上午来一桌,下午又来了三四桌。”
“哪有这么多客吧?一个大队也只有那么多人,没得人情来往的也不得来吧?”
“全来了咧!原来我们大队的人啊,生产队长,全都来了! 送蘑菇啊,送菜啊。我想我没住在家,别人不会来。大概是原先我在屋里住了一阵……”
“拿了些人情出去了咯?”娭毑是最讲这些“人情”来往的。
“我在屋是做衣裳的,大队几个人的衣裳都是我做的,那些人都来了。你晓得人家家里多少人啊?儿啊女啊,孙啊外孙啊,都牵着来,这么多人。我想以后这人情难得还喽!”
“还个百把两百块钱不就行了?”
“有的给了四百,有的三百,有的两百,一百块是没有的。”
这时,另一位娭毑级别的人物走进来,大概也是来看张老嬷的,她打了声招呼,在我娭毑旁的沙发上坐下。
“哎,你们都看得起我咧。”张老嬷以此表达对两位探望者的感激。
“这有莫子!”娭毑说,“老朋友啦,互相关照关照,就是这么个意思。你老倌子家里要是近点,我们都要去送的。”
“是的是的,”另一位接过来说,“我跟张老嬷讲了,要是有什么事啊,就打个电话给我。”
“哎,谢谢谢谢,太看得起哩。”张老嬷拱手作揖,头还是歪在一边。
“你平时也对别个好,别个也晓得咧。”另一位娭毑继续客气着。
“哎,太好了,今后啊……”张老嬷自顾自地嘟哝了几句,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什么。
“昨晚上哪个在这里陪你咧?”娭毑继续像一位称职的居委会大妈一样关心着这位老朋友。
“我不要哪个陪。”
“你一个人在这里啊?”
“嗯。”
“哎哟,他们应该来帮你把个床检清楚,他那些东西就全拿去烧了或者丢了啦。”
“他要死那天,我从医院里回来,就把他的东西都丢到垃圾堆里烧了,只有些衣服没清了。”
“千万莫把存折烧了啦!”娭毑说罢,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张老嬷也无奈地笑笑。“他有莫子存折咯!几十年没管事了!”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晓得晓得,我开玩笑的。”娭毑似乎感到有些尴尬,一会儿,又说了一句,“要得,圆满了!”比刚坐下时的那句“圆满”听上去更加圆满,更加释然。张老嬷没有应和。
趁这一刻的清净,一个黑影从我身后穿过,我回头一看,一只长长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正从我椅子后慢慢爬过,我尖叫一声,一跃而起,从张老嬷家飞了出来。张老嬷连问怎么了,我那声尖叫大概让她一时忘了她老伴离开的事实。
我惊魂未定,只听娭毑让我先回家去,我怯怯地走近,从她手里接过钥匙,没敢再和张老嬷说几句安慰的话,就转身逃开,向坡上走去了。